生产队那会,家里房子不够住,成年的哥哥们结婚后得有房间住,我们这些个小弟就住在村子外烧砖的窑厂那边。烧砖窑只有村里需要砖头盖房子的时候会烧砖,平时都没人去。

我们几个十三四岁的小伙子住在窑厂装砖坯的窑洞里,里面铺上用石碾子压得平整的麦秸秆,上边再铺几张棉被,就可以舒舒服服睡觉了。最开心的是没大人管了,晚上可以趁着月光跑出去玩。

因为在窑厂里休息比较自由,村里的半大孩子都想去那里住,有几个家里有房间的小伙子还盼着赶紧让自己哥哥们结婚哩,自己好搬到窑厂那边和我们住,晚上好一块跑出去玩。

村里到夏天会种西瓜,也不舍得种太多,把主要的地留着种粮食呢。村长一看我们四五个大孩子都住在窑厂那边,和村里的瓜田也就四五十米距离, 特别交代以后我们在窑厂休息,要注意看着村里的西瓜地,然后就让看西瓜的王大爷下地干活了。

村长为了方便我们看瓜田,还让我们搬到可以看到瓜田的那个窑洞里。为了村里的吃瓜事业,我们都表情坚毅很是靠谱,轻轻点头很是谨慎,就像是接到一个不能不完成的任务。

一群小孩子看西瓜田,不用别人偷瓜吃,自己就偷吃完了。几天后,村里的长辈们发现瓜田里的西瓜少了好些个,开始批评我们几个孩子咋不负起责任呢!我们都表情苦丧,深深地低下了头颅,有几个胆小的站在长辈面前吓得腿都在发抖。

村子走过来替我们说好话,并安慰长辈们,他说小孩子们瞌睡多,没能看好瓜田不能只怪他们,毕竟他们都是孩子。然后就又找村里的王大爷负责看瓜了,还把村里的两条土狗拴在瓜田里协助王大爷看瓜。

村长安排好瓜田里的事,特意来我们住的窑洞里说:你们都十三四岁了,都这么大的孩子了,要为村里的事业负起不可推托的责任啊,虽然现在不指望你们看瓜了,但是平时要多留意一眼,别让路过的人把瓜偷了。最后还带着我们喊了几声保证完成任务的口号。

那几天我们特别老实安静,晚上就是有月亮也不好意思到处跑着溜达了。几天后就不行了,这么热的天不溜达溜达凉快凉快也睡不着啊!终于有个发小说好几天没吃西瓜了,想吃西瓜。于是已经老实了好几天的小伙伴们又开始躁动起来了。

无奈瓜田里那两只大黄狗都精明得很,吃罢晚饭我们去窑厂要经过瓜田那边,自己正常走路没事,但凡是敢多往瓜田里瞄上几眼,两只狗子好像知道我们的心思似的,冲着我们吠叫,把我们拿捏得死死的。

并且狗子不像人一样,人讲究人情世故,要是你经过有人看护的瓜田,多看几眼,看瓜的人赶紧亲切地给你打招呼,其实就是告诉你我已经看到你了,可不要偷瓜哦。

要是狗子发现你总往瓜田里看,那可就坏了,不但一点不讲情面的对你狂吠,并且以后只要你从瓜田边经过,它就盯上你了,记住你了,那怕你故意装着往另一边看,它还会立马发出狂吠,像是在说别装了,我都看透你的小心思了。

我们几个小家伙,每次从瓜田那边路过,两只狗子总是发出最猛烈的狗嚎,每每都惊得看瓜的王大爷赶紧从瓜田里的小茅屋跑出来,弄得大家十分尴尬。

王大爷还呵斥狗子:这是咱们村里的后生,人家都没进瓜田,你们叫什么啊……。把狗子骂得低头乱走,有意躲避大家的眼神,显然它们知道自己犯错了。

本来没偷瓜呢,只是想了一下而已,就被狗子怀疑为偷瓜贼了,这还了得,我们可不能被冤枉啊,索性就真去偷瓜得了。决定晚上趁着狗子还有王大爷休息的时候再去偷瓜。

那天晚上,风很大,没有月亮,可谓月黑风高夜,偷瓜正当时。我们几个小家伙猫着腰悄悄地从马路旁往瓜田里走去。虽然风很大,心思缜密的我们还是尽量不发出一丝脚步声。

一切都如料想的一般,我们都快进瓜田了,狗子还没发现呢,一点动静都没有哦。我们放心了许多,胆子也大了起来,静静观察了一会儿,就往瓜田里去了。

刚踏进瓜田,还没来得及在地上摸瓜呢,突然超大声的狗吠声就在身边传来,就像对着我们耳朵喊出来的一般,接着两只狗都狂吠了起来。哎呀,这两只狗子像是专门盯着我们进了瓜田才叫的一般。

我们在王大爷的昏暗的手电筒的光柱下飞奔着逃跑了。要是王大爷有狗子三分之一的麻利,我们肯定就被看清楚了。王大爷第二天还对我们说昨天晚上有偷瓜的人到咱们村瓜地里了,我睡着了,没看到,你们也不多操心,注意点瓜田啊。

我们也说自己睡着了,听到狗子叫了,还以为是在做梦呢,原来真是咱们村的狗子叫的啊。故作惊讶的表情让王大爷信以为真,再没说什么。只是那两只狗子知道是我们,斜眼看着我们,鄙视中又带着警惕。

我们还有意问王大爷狗子晚上不睡觉吗?它们咋这么能呢!咱们都睡着了,它们咋就能发现偷瓜贼呢?王大爷故作高深地说:这你们就不懂了吧,咱们农村养的土狗啊,晚上不睡觉,看家护院,特别好用。

我们这才知道土狗原来晚上是不睡觉的,怪不得我们这么小心,还能被狗子们逮个正着。经过我们两天的观察,狗子晚上确实不好好睡觉,有点动静就走动一下,在有月亮的晚上大老远就能看到它们明亮的眼珠。

晚上不睡觉,白天就该打盹了,困了就把头埋在地上,枕着一只爪子,还用另一只爪子捂住嘴巴,呼呼呼睡着了。于是我们准备下次等中午王大爷回家吃饭的功夫,看狗子在路边的大树下睡着了,我们就去瓜田里摘几个西瓜。

中午王大爷回家吃饭了,可能觉得大中午的,有狗子在地里看着就行了,王大爷就在家里多休息一小会。我们几个小家伙,提前吃完饭,一摸嘴巴就跑地里去了。

看到两只狗子在树荫下睡着了,这太好了,赶紧行动吧,机会是给有准备得人的。我们不敢从狗子旁边过,还有意绕到瓜田那头,悄然无息地下到瓜田里。还没动手呢,一声声狗吠声传开了。

哎,真不知道它们是怎么发现我们的,赶紧跑吧。那时候房子很小,也没院子,声音能传播很远,王大爷肯定也听到狗吠声了,不肖两分钟准出现在村口。我们不但要跑,还得快点跑,跑快点。

我们躲在河坡那边玩了一下午,终于快到吃晚饭的时候,晃晃悠悠地回来了,看到那两只憨厚的黄毛土狗,真想打死它们,真不知道看着这么笨的土狗,怎么有这般精明的灵魂。

王大爷说土狗不但晚上不睡觉看家护院,白天睡觉也把耳朵埋在地上,听着地上的动静,稍微有点异常,就会马上醒来。原来是这样啊,你们不是狗,你们是地听兽啊!

那时候在河坡玩,经常看到兔子的身影,就是看到人它们也不跑,但是你向它走去,哧溜一下就跑没影了。有天我们到河坡玩,看到人家抓兔子呢,用火枪打的,就在清澈见底的河水边把兔子清理干净。

回来的时候,我们给王大爷讲看到人剥兔子了。王大爷可惜地说怎么不把人家扔掉的兔子内脏捡回来啊,可以喂给这两只看瓜田的狗子啊,你看它们给咱们村看瓜田,又热又饿,多么辛苦啊。

两只狗子像是能听懂人话一般 ,觉得自己少吃了一口肉,沮丧着脸抬头看着我们,口里还发出哼唧声,像是在抱怨我们怎么不把肉肉带回来啊,可能还后悔把瓜田看太紧了。

从那以后,每天我们都到河堤玩,想给狗子们带回来几副野兔内脏。狗子们那种期待吃肉的眼神实在太让人心疼了,毕竟看护的是我们村的瓜田,这么认真负责的狗子理应得到奖励。

终于打兔子的猎人又来了,我们捡回来两副兔子内脏,喂给了两只土狗。从那以后它们看我们的小眼神都不一样了,笑嘻嘻的,充满了善意。我们从瓜田旁经过,它们也不狂吠了。

我们又捡了一次土肠给它们吃,下次见到我们,不要说叫了,要不是得看着瓜田,估计就跟着我们去溜达着玩了。每次跟着我们跑了一两百米,还是被王大爷叫了回去。

有天中午我们去河坡玩,实在太热了,一看王大爷也不在,我们和狗子很熟了,也没想着回避狗子了,直接顺手到地里摘了个大西瓜。狗子刚张开嘴,我是叫呢还是不叫呢?又一想算了,兔肠多好吃啊,西瓜就算了。我们就拿着西瓜走了。

夏天吃西瓜会上瘾的,每次经过瓜田,看王大爷不在,就摘一个西瓜吃,然后就形成习惯了。有天又经过瓜地,看到两只狗子在树荫下凉快,我们光明正大地去瓜地里摘瓜,挑三拣四,挑肥拣瘦,一点不担心两只看瓜的狗子了。

突然,两只狗子冲我们狂吠,是那么得不顾喂土肠的情义。有个发小还说没事没事,狗子不会咬我们的。这时候就看到王大爷从瓜棚里走出来了。狗子很负责,表现得很大公无私,虽然以前吃了我们的兔肠,但是在王大爷面前它们冲我们叫得很卖力。

王大爷说:我当是谁呢,摘了瓜赶紧走吧,别让村里人看到了。我们就带着西瓜往河坡那边跑去了。回来的时候,狗子还冲我们摇尾巴,想要土肠吃。

后来村里那几年特别干旱,大家挑着担子从井里提水浇地,收成依然不太好,打下的粮食不够吃,村里以前每年要养几头猪,那两年猪都不养了,多养了几只羊,羊可以到河坡吃草,用羊顶替上交的猪肉。

村里的口粮紧张,猪都不让养了,两只狗子更不能喂了。好些人都说把两只狗子杀了吧,狗子也不用挨饿了,大家也能吃顿狗肉见点荤腥。王大爷哭着说狗子不能杀,给村里看瓜田、看果园,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

村里大部分人都沉默不语,村长对王大爷说:王伯啊,我们也舍不得杀狗子,可是狗子不杀也得饿死啊,还是杀了好,等饿瘦了再杀也没肉了,还不如让大家都吃点肉呢。可能大家都饿吧,都跟着说是啊是啊。

王大爷看没办法了,偷偷地对我们几个说,你们快去栗子园把狗子放了,牵到河坡等我。我们觉得那两只狗子太可怜了,以前还让我们吃西瓜,都不出卖我们,有时还会和我们玩捉迷藏呢,真打死吃了太可惜啦,多好的狗子啊!

我们几个小家伙匆匆去栗子园,把狗子放了,带到河坡。两只狗子似乎也感到有事发生,边走边跑,累得气喘吁吁都不敢停下来。一会王大爷来了,抚摸着两只狗子的脖子说:你们走吧,躲到山上,吃兔子吃老鼠啥的,不就活下去了吗……

把狗带到后山,解开脖子里的皮套,对狗子厉声说快跑吧,狗子们知道我们要赶它们走,都不愿意走,在山前急得叽叽叫。王大爷找根树条,在后面边打边骂:再不跑,就吃了你们,赶紧走,赶紧走……

两只狗子跑上了后山。村里人知道我们把狗子放跑了,并没有感觉遗憾,也都没说什么。后来两只狗子确实不再回村了,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有次李婶去山上捡干柴,说看到两只土狗,吃得油光水滑的,可能是两年前我们村赶走的那两只土狗哩。饥荒已经过去了,大家不挨饿了,都盼着两只狗子能活着,听王婶说看到它们了,大家都挺高兴的。

大家还找各种能支持它们还活着的理由。有的说,山上有野兔、老鼠、野鸡,狗子在山上肯定没饿死,活得好着呢。王大爷到山上找了几次,也没找到那两只狗子。

又过几年,王大爷去世的时候,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了,大家都说他不行了。有天下午,他突然气色好了许多,坐了起来,说想吃碗稀米粥。大家赶紧给他煮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