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东西之所以是美的,因为能够激发起我们强烈的愉悦情感,例如黄山日出;一个东西之所以是丑的,因为会让我们感觉不适、恶心或者恐惧,比如野外树枝间慢慢移动的棒络新妇蜘蛛。为什么我们会有如此这般的审美偏好?为什么我们会对周围环境中不同的事物有不同的情感反应?对于第一个问题,一个可能的回答是,我们的审美偏好深受文化的影响,更多是后天习得的。对于第二个问题,我们对周围事物直接的情感反应很可能是先天本能的,对有利于我们的,我们有正面的情感反应;对于可能损害我们的,我们感觉厌恶。不过这两个看起来可靠的回答却都面临严重的问题。如果第二个回答是对的,那么为什么激发我们强烈情感反应的审美偏好不是本能的,而是文化塑造的呢?如果情感反应是趋利避害的本能反应,为何我们对实际上几乎不对人产生伤害的蜘蛛感到恐惧,而对枪支、超速等等对我们人身安全有严重威胁的却不会感觉那么害怕?

华盛顿大学荣休教授、著名动物行为学家戈登·H.奥利恩斯(Gordon H. Orians)在其新书《蛇、日出与莎士比亚——演化如何塑造我们的爱与恐惧》中尝试从演化心理学和行为生态学的角度探讨上面的问题,提出一种新的环境美学的观点:我们对周围事物的爱与恐惧实际上是我们对人类故乡——非洲热带稀树草原——的“乡愁”。就像我们每个人无法忘记家乡饭菜的味道,智人(Homo Sapiens)对非洲热带稀树草原环境的适应已经刻在了我们的基因里。也就是说,与其他生物性状一样,对周围事物的情感反应、审美偏好等等习性(habits)也是自然选择、性选择的产物;我们的情感、审美偏好是非洲祖先长期适应热带稀树草原环境的产物。

戈登·H.奥利恩斯(Gordon H. Orians)

当奥利恩斯说情感和审美偏好刻在我们的基因里时,他对心理学中一个长久存在的争论——人类行为究竟是先天本能还是后天习得的——给出了自己的立场:我们的情感和审美偏好是先天本能的,是我们的内在知识。在第三章开头,他引用康德的话,“除非我们进入了我们已经理解了其中关系的世界,否则就无法理解环境”。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完全站在先天本能的一边。在一篇访谈中,他认为我们的行为当然既受先天因素的影响,又受后天环境的塑造。就像我的母语是中文,是因为我在中文环境中出生、成长;但我的语言能力是先天就有的。他也用同样的思路来理解园林设计。虽然中国的苏州园林、日本传统园林、欧洲皇家园林在风格特色上各有不同,但基本的结构元素却是同构的,都会潜移默化地构建成与热带稀树草原同样结构的模式。无论是树木的选择,空地空间的设计以及水的应用,都蕴含着资源丰富的非洲热带稀树草原构成的关键元素。不过,不像自然选择理论诞生之前康德所认为的那样,人的认知范畴是先天固有的,奥利恩斯认为这些情感并不是“神圣造物主赠送的礼物,而是我们动物起源的馈赠”,“美与丑也不是对象的内在性质。相反,美与丑来自于对象特征与神经系统的相互作用”。换句话说,我们人类情感和审美偏好的内在知识是我们的祖先在热带稀树草原适应的结果。

既然情感和审美偏好是自然选择的结果,这就意味着它们与早期人类的生存和繁殖有着紧密的关系,可以提高我们的适应度。我们对一个事物感觉到恐惧,是因为这一事物对我们的生存或者繁殖会产生潜在的威胁。恐惧这种情感反应可以让我们避免这些潜在威胁。而一个事物让我们感到愉悦,是因为该事物可能会提升我们的适应度。这种解释看起来非常符合我们的直觉。这是奥利恩斯在第五章解释恐惧的方式,即我们之所以对一事物感到恐惧,是因为该事物在人类演化史上对人类的生存可能造成伤亡,比如毒蛇、尖形物体等等。而枪、超速行驶等等虽然对人类的人身安全造成很大的威胁,但在人类史上是很晚近才出现的,因此不足以让我们产生本能的情绪反应,所以我们并不会感到很恐惧。然而,作为科学解释,这还不够。作为一流的科学家,奥利恩斯深谙此道。因此,他在书中对情感和审美偏好的解释做了大胆的假设,但在具体求证上却极为小心。

如果没有严格仔细的经验证据和实证研究,基于自然选择和性选择的演化论解释很容易流于空泛,变成无法证伪、只能自圆其说、自说自话的理论。因此,要用演化论来解释人类的情感和审美偏好,需要更具体的理论假说。而一个好的理论假说不仅仅能够解释现象,还能够做出预测。因为,同一现象可以由不同且不相容的理论进行解释。如果能够做出预测,那么我们就可以进行操作、干预,进而判断这个理论假说适用与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