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的人多了,也未必是写作的大时代

起点中文网截图

每个写作者都是这样的“行进者”,他如果按照过去的方式毫无准备地踏入丛林,可能连半途都无法抵达。他将从头设计重新选择,强化手中的器具,应对茂密的纵横交织;扎好营地点起篝火,将利器打磨锋锐;极其谨慎地行动,许多时候以静制动,在合适的时刻出击。方法和机会多种多样,或是绝路,或是另一种生存。

一个心神笃定的写作者不会在这样的时刻放弃。他会再次出发,开辟自己的路径,而不会追随潮流。一个经过了漫长劳作,同时又亲历过诸多风云变幻的长旅者,自会冷静坚卓。他会愈加严苛地对待笔下的每一个字,滤掉一切泡沫,压紧每一方寸。身处这样一片雨林,干练和警觉,操守和禁忌,还有必要的给养辎重,力求一无疏失。既不存幻想又远离悲观,与轻浮草率划清界限,对诱惑保持最大克制。不堆积,不急切,不趋时,不彷徨,更不能困顿,不能在睡思昏沉中流出口水。

凭借热情的青春时代已然过去,这里不是指生理年龄,而是说心灵的步伐。数字时代是使人加速苍老的光阴,这时候尤其不适合稚儿般的躁动。时髦的追逐既无尽头,又耗失中气,最后什么都留不下。谁如果侥幸融入滚滚洪流之中,谁就早早地消失。停留,站立,久久打量,直到变成一块化石。如此一来,在往复交织的潮流中就不易破碎和溃散。这让人想到了一个老旧的比喻:每一位作家都如同一座精神的岛屿,如果由泥沙构成,即经不起浸泡拍击;如果是一整块顽石,那就足够应对眼前的潮水了。

必须具有坚硬的本质和锤炼精神。文学的表象即语言,要把它冶炼成一种钢蓝色。这是一个缓慢的、收敛的、紧缩和汇聚的状态。最终形成强大的意志力,固化冷凝,以此抵抗迅猛的狂潮。一切急速追赶,踉跄狂奔,都将倒在带刺的葛藤下边。在浑茫的阴影里必须止步,不要迷恋,不要倨傲;不要急躁,也不要散漫。把真正的价值放在时间里,却又不能把时间当成敷衍的说辞。生存的弹性不能变成策略,而是要弯成一张弓,让其具备强大的发射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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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写作者当然会放眼于漫长的时间,但是无论多么高远的功利目标,都不应该主宰自己的工作。如果说不为眼前写作,不为当下的荣光和价值写作,只把目光投向未来,即为历史为永恒为不朽,那也有点空荡和虚幻了。一切还需要敲打到细节和局部里去。因为凡事没有说说那么容易,看起来光芒闪烁的大目标,也会是镶了金边的功利。一个写作者最好的状态还是先安静自己,先让自己满意,先自回到心灵。在这个悲伤多难的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妥放自己的灵魂更为重要?这种自我注视和自我满足,不自觉地就会将专业标准和精神标准设定到一个高处,那个高度,外部施予的善意和恶意都难以触摸到。专业本位与读者本位相比,前者当然更可靠一些。安寂快乐而又不乏辛苦地工作,有可能在不知不觉中接近了最初的理想。既不为小功利,也不为大功利,而专注于个人职业生涯中生成的那个越来越平淡、实际上却是越来越高耸的指标。

据说现在的某些网络写手一天敲击一万多字都不算快。有的一边听着音乐,就可以打出几万字。而人们经验中的书写是钢笔一笔一画刻记,状态最好的时候也不过每天两千。这让人有些疑惑了,怀疑这会儿是不是在谈文学。是的,已经走离了话题,这与文学没有一点关系。但我们前边说的既是“热带雨林”,也就包括各种异象,并没有排除种种滋生和隐伏。这正是问题所在。时代变了,我们要一再提醒自己进入了全新的境域,这是一个立体交错、眼花缭乱、怪异迭起、昏暗茂密的阴湿空间。

写作的人多了,也未必是写作的大时代

张炜手稿

而今人人拥有一个小小魔器,它被握在手中,时时对视,上面闪烁文字和图形,消息趣闻及其他,应有尽有。内容差异大到天壤,获取工具却如此单一。这就带来了无法调和的矛盾。思想深邃、风格迷人的语言艺术,只能是沉静默守的独对,是一次心灵相遇。它需要一种起码谐配的形式,比如捧起一部纸质书。荧屏上的文字无论多么逼真清晰,仍然与深入的领悟相对冲,折损诗意,排斥幽思。

我们千万不可任性,试图借助一个小小的现代魔器进入堂奥,领略其独有魅力。这不是面对经典的态度,不是享用语言艺术的方法。

此刻的谨慎持重是必要的。阅读作为一种生活的不能割舍,在任何时代都是相同的,不同的只是选择。我们不难想象有多少人随波逐流,日夜抓拾碎片,不忌粗拙,解除寂寥。但一定有一些人避开嘈杂,退回闭塞的角落,关闭魔器,享受书香。他们甚至要在不同的纸质印刷物中再加挑选,对字体和纸张有一番权衡,以便有最好的享用。就这样沉迷其中不能自拔。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读者。

对于经典而言,纸质阅读是一种标配。经典是由当代写作一点点积累下来的,所以经典也不能取代当代写作。经典之路如果不能与当下交接,也会走入迷途。好的写作者一定与经典对话,好的阅读也是如此。现代科技催促我们寻找时尚,其实是犯了大错。将经典放在手边,它们常读常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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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一种奇怪的生物,最容易遗忘,一二百年过去就感到遥不可及了,认为那时的书也十分老旧。追逐国内外最新的流行物,以新为好。艺术恰恰相反,它们并不是越新越好,而要依赖时间的检验和甄别。时下的艺术经过时间之水的冲刷,至少过去一个世纪才会凸显出来。精神和艺术的历史,一二百年真的不算长,也不过历经两三代人。我们遗忘了十九世纪前后那些经典,更不要说再早一些的,多么可悲。这实际上已经是离我们最近的积累了。《诗经》《楚辞》之类的作品以千年计,也没有显得特别遥远。这么快就疏离了人类的杰出创造,怎么能令人信赖?怎么能积蓄伟大的文明?不可能。

被眼前的时新强烈地吸引,其实其中绝大部分只是泡沫,是光线下的泛光。某个时代人类的创造力突然破掉一个基线、一个局限和概率,产生出山一样的杰作,是不可能的。参与者增多,理论上发生奇迹的概率可以提高,但一个民族一个时代,真正意义上的伟大作家和作品,一百年也就那么多,不会更多。纵观古今中外的文学艺术史,几千年下来,以一百年为最小单位,一个世纪也不过如此,这是古老的规律。网络时代的参与人数空前,却未必能打破人类的历史纪录。百年之内关于精神和艺术的结论,无论怎样凿定有声也会大打折扣,怀疑和挑剔在所难免。

即便那些已成定论的文学艺术经典,也要经过后人多轮选取,接受没完没了的质疑。像《在路上》《尤利西斯》这一类,像毕加索后期的创作,许多人认为它们实在被高估了。

写作的人多了,也未必是写作的大时代

《梦》又称《在红色安乐椅上睡着的女人》,毕加索,1932年

不要以为参与艺术的人多了,就一定是艺术的大时代。随着消费主义、娱乐主义、物质主义的盛行,参与者的数量和品质,还有价值判断和审美取向,都会受到影响。以某些淫书为例,它们作为禁书,一致判为有害人类文明,却在网络时代受到推崇。许多类似的书都获得了越来越高的评价,就此可以明白一个时代的偏嗜。有人强调它们的“认识价值”,但这里或可反问:这种价值能够独立并代替其他?另外,所有的人间大恶都有很大的“认识价值”,我们却不会拿来审美。

今天,对精神叙事保持一种敏感的、更高的要求,是至为重要也是至为困难的。文学不能走向物质化和娱乐化,它毕竟不是可乐也不是汉堡。我们每天被各种荒唐离奇的信息、无数悲喜交集的事件所淹没,正常的情感已经被消耗得差不多了。文学即便一再提高自己的分贝,哪怕变得声嘶力竭也无济于事。数字荒漠中,悲惨的不觉得多么凄怆,奇迹也懒得赞叹,神经刺激过度了。也正因为如此,当今的文学究竟该怎样书写,就变成了一道费解的难题。精神的起伏跌宕,情感的两手颤抖,不可忍受无比喜悦、夜不能寐的爱与恨,仿佛都不再动人了。

毁灭情感和自尊的高科技加物质主义,走到了一个极处且无法遏制。作为文学,尾随就是堕落,就是一钱不值,类似的文字不读还好,越读越乱,引起厌恶,觉得卑贱。一个民族拥有这样的文学才是真正的不幸。

我们曾经专注于精神,写人的失败、勇敢和抵抗,写人的尊严。人受到侵害之后多么痛苦不安,他们退于绝地,日日独思。而今,仅仅独坐沉思当然不够,且起而做工,着手从未有过的复杂而艰巨的事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