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种族歧视有多严重?历史的根源还能被消灭吗?
《白人的工资:种族与美国工人阶级的形成》,[美]大卫·R.罗迪格著,郭飞、李越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3年8月出版,320页,65.00元
2023年4月,《乡下人的悲歌》(Hillbilly Elegy)的作者、正在参选俄亥俄州联邦参议员的詹姆斯·戴维·万斯(J. D. Vance)接受了前总统特朗普的政治背书——尽管几年以前,万斯还曾经评论特朗普是“招人讨厌”的“白痴”,容忍朋友在聊天时将特朗普与尼克松和希特勒相比,但相比于中期选举的大局,这点陈年旧怨无关紧要。万斯与特朗普二人握手言和的场面,象征着2023年大选以来在美国流行的“底层白人男性写作”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政治高度。这一流派致力于呈现“白种工人阶级”(white working-class)的生活危机,将2023年大选中民主党的失败和共和党的疾速民粹化归咎于“底层白人男性的失落”,认为两党精英都忽视了美国去工业化进程中真正受到损害的人群——低教育水平、低收入的白人。2023年《乡下人的悲歌》大获成功之后,“底层白人男性写作”在美国新闻、文学和影视作品中呈现井喷之势,成品质量良莠不齐,但往往同时混合着社会批判与底层白人男性的自怜。
“底层白人男性写作”或许是2023年以来美国公共舆论中最受关注的题材之一,但是,这一题材在美国历史上并不是头一回流行了。“底层白人的苦难”曾经是美国南部文学的核心题材,在美国新闻和社会评论中,“白人男性危机”的主题几乎每二三十年就会涌现一次。区别在于,2023年以来的这一波写作将底层白人男性的经历与上世纪七十年代以来美国的去工业化联系起来。这一次,底层白人男性的形象既不是芝加哥屠宰场里的东欧移民,也不是被尘暴逐出故园的俄克拉荷马小农,而是被资本主义分配秩序和资产阶级精英文化双重排斥的雇佣工人。他们工作辛劳,所得甚少,无力与产业转移的大潮对抗,只能沉湎于“美国工人阶级”黄金时代的往日幻梦之中,将生活的酸楚与怨懑发泄在更为弱势的外来群体身上。——这一形象在美国历史中有原型吗?大卫·罗迪格的《白人的工资:种族与美国工人阶级的形成》正是这样一部穷本溯源之作。本书虽然初版于1991年,研究的主要也是1860年内战前美国白种工人的种族观念,却对当下美国工人阶级面临的难题做出了巧妙的回应。
罗迪格在本书中试图回答困扰美国劳工史研究已久的难题:作为一个拥有发达的工业基础和悠久的劳工运动历史的国家,美国为何始终难以形成统一的工人阶级认同?为什么美国庞大的工人群体总是被种族、性别、出生地的高墙割裂?不仅如此,在大众文化和政治动员的话语中,工人阶级的形象总是被不切实际地赋予了太多的种族和性别预设——每当提到美国“工人”(working men),人们脑海中常常想当然地浮现出一个成年白人男子的形象,尽管在许多行业尤其是底层行业中,黑人、拉美裔、亚裔和女性劳动者所占的比例要远远高出白人男性。在保守派的政治语汇中,保护“工人”的利益指的往往就是“白种工人”的利益,而其他群体的利益会被称为“特殊利益”。甚至在大众消费文化中,“普通消费者”通常指的也是白人家庭,大众消费品的设计都是基于白人家庭的消费习惯,只有在满足了白人家庭的消费需求之后,商家才会为其他族裔设计符合他们需求的“特殊”商品。
白人,更具体地说,白种男人,垄断了美国大众文化中的“工人阶级”形象,进一步垄断了代表“工人阶级”反抗资本主义秩序的权利。而少数族裔不仅因此遭受了文化上的歧视,也丧失了参与到工人阶级运动中的机会。在漫长的十九世纪,大部分美国主流工会排斥黑人和妇女加入工会;内战前,许多北方白人工会激烈反对共和党将废奴主义纲领加入政治蓝图;直到二十世纪初,还有众多工会拒绝支持妇女争取选举权的运动。在最极端的情况下,白人至上主义者会戴上“工人阶级”的面罩:路易斯安那的三K党领袖宣称,要解决失业问题,就必须推选一位白人至上主义的国会议员,因为只有白种工人会站在阶级立场上思考问题,而黑人都是只关心自身群体利益的“种族主义者”;同样,十九世纪的排华运动也被白人至上主义者描绘为维护“工人阶级”利益的壮举,因为来自中国的铁路工人显然不能算作“美国工人阶级”的一部分。
白种工人对其他族裔的排斥因何而起?是基于种族间的仇恨吗?情况并非如此。实际上,大部分白种人对少数族裔一无所知。《白人的工资》第一章开篇,就是作者罗迪格的思想自传:罗迪格成长于二十世纪中期伊利诺伊州的一个德裔美国人小镇,这个小镇属于种族隔离时代所谓的“落日镇”(sunset town),日落之后一切黑人都不准在镇上驻留。尽管人们在日常生活几乎不需要跟黑人打交道,但“黑人”这个概念却时常被提及——不是现实生活中的黑人,不是新闻里的民权斗士或是电视上的黑人体育明星,而是抽象的“黑人群体”——“黑人”抢走了白人的工作、“黑人”不交税、“黑人”是危险分子。这些关于“黑人”的对话不是发生在白人与黑人之间,而永远是发生在白人与白人之间。白人谈论“黑人”也不是因为他们真的对非裔群体感兴趣,而是为了显得比自己的白人同伴更聪明、更厉害、更有权威。
罗迪格发现,这种对于不在场的黑人群体的讨论,才是美国白人历史中的常态。白种工人之所以执着地将黑人排除在外,并不是黑人群体做了什么,而是因为这种排斥对白种工人本身至关重要。在美国历史中,黑人群体和奴隶制的长久存在,为白种工人提供了一个种族主义的文化抓手,“工人将自己定义为白人”,以此将自身与“不自由”“不勤奋”“不聪明”的黑人奴隶群体区别开来,这种种族情绪成为白种工人身份认同的重要组成部分。美国白种工人的种族主义是一种“夹杂着仇恨、悲伤和渴望的复杂情感”,它经常隐匿在阶级话语的背后,混淆我们对劳工群体身份的认知。而资本家对白种工人的种族主义话语乐见其成,因为它削弱了不同族裔工人间的团结,又分散了劳动者对于不公正的经济分配秩序的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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